垂檐枝

@行星巷道

【马图】第七日神降

/1W5 一些逻辑崩坏的人鬼情未了

 

Summary:图恒宇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生命只有七天的,没人能看到的,必须在马兆十三步范围内飘动的幽灵。

本文又名:马兆为什么是神()

 


/原作背景 私设众多 最大的一个大概是把太阳危机开始的时间调早了一些 (是的,没人性的作者剥夺了小图的快乐童年

/经典造谣式同人

/实质是看完花絮“图恒宇,要好好活下去”的大量胡言乱语

/终于赶在清明节之前写完了,让本篇免于清明节贺文的命运(你)

 

0

他发现自己变透明了。

 

这是一种感觉,因为他感到有冰凉的风滑过他的表面,也因为大剂量的疼痛并没有给他睁眼求证的机会。他闭着眼,像有人狠掐着他的脖颈,为他穿上洞穿灵魂的红舞鞋,让溺水的窒息感不停烧灼着他。如果他是一个实体,此时此刻他一定站立不稳。但他很快发现他的身躯无法移动,四肢无法伸展分毫。他奋力睁眼,对抗着吞噬一切的黑暗。

 

或许会像一株被包裹进保鲜膜的植株。他漫无边际的地幻想。他的记忆被巨大的痛苦割裂,深水,叫喊,碎片和残骸在他的脑海中纷飞,喉间的割裂感给他提示。

他想起自己已经在北京水下根服务器死亡。他想到女儿被海水模糊后的失真叫喊,他想起,他是北京先遣一队的图恒宇。

 

于是,图恒宇想起一门之隔的马兆。

 

图恒宇很痛,但他不得不分神来劝说自己放弃思考马兆。图恒宇数十年的经验告诉他:深思带给人恐惧,而马兆带给他触及名讳就会退缩的本能。但图恒宇没有成功说服自己放弃思考,因为“马兆”两个字刚出现,他就感到掐在他脖颈间的双手离开了。

他尝到甜头,只好放任身体先于理智。

 

思考马兆的第十秒(图恒宇怀疑计数不准确,因为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窒息感

消失了。紧接着图恒宇发现他可以睁眼,可以驱使四肢。有人脱掉了他的红舞鞋,归还给他移动的能力。

他真的变透明了。

 

图恒宇刚一睁眼就被迫求证了这件事,他发现自己悬浮在房间——一间极具流浪时代建筑风格的逼仄房间正中,房间里堆放着书本,金属工具,还有几张布满刻痕的桌子,但没有人。

按照他几十年行于人间的常识,这间屋子一定散发出流浪地球时代特有的金属和3D打印制品混合的味道。

这也让他确定,作为一个透明的人(或者鬼吧,他不太在意),他是没有嗅觉的。

 

 

没有人,他没法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感到荒谬和不可置信。像他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痛苦离开他或是席卷他都是习以为常的事,他只做了几个简单的深呼吸,就开始尝试移动身体下到地面上。

 

还好,一切如常,他为做人时走路的要领现在依然适用。好像他只是变得透明。

 

有脚步声,声音轻快,频率紧。他一惊,习惯性尝试躲藏。但他已经四十五岁,被生前的变故搓磨进一层慢半拍的壳子,所以没等他迈开腿,他已经和缩小版的自己撞了个对脸。

 

1

瞪大了眼睛。

八九岁的图恒宇从他的身体里径直穿过,好像他只是光阴间最微小的一道沟壑,八九岁孩童的双脚就能轻松迈过。

 

他的目光尾随着自己。

小孩子只是越过一道缝隙,他却猛然跌进深潭。

 

图恒宇的八九岁,他仍然能用略显迟钝的大脑忆起。八九岁,父母双全,一家住在一个能接收第一手人造阳光的,而非各式灯球廉价灯牌反光的地方。

危机和太阳都有令人生畏的光晕,这样的时代,他算得上幸福。

 

危机时代不流行“神童”的叫法,天才也当作犯人养。前危机时代没有知道明天将会是怎样,只知道最遥远的地方也许会悬挂着希望。当然也就没人告诉这些小朋友每天高强度的编程计算训练将来是要干什么。数字生命浪潮最汹涌的时候,他隐约知道自己将要变成其中的一捧海浪。走进教室,按年龄站好,大家都是泯然众人的天才。

 

父亲苦笑着说这是训练实干型人才,将来能直接对接进部门,不用再摸爬滚打一次。图恒宇对父亲笑笑:我知道,我们都是消耗品。那时他八岁。

他的教室里没有温柔的试卷,轻声地发问,考验他们的是显示屏上一桩桩实时发生在全球各地的生死,还有时不时响起的警报声。命运不眷顾人类,人对人也残忍。

 

过年回到家,烧香拜佛,冲突斗殴,瘫倒在路边上的人,每一片灯红酒绿都是绝望冷酷的歌谣,每片祥和都是矛盾顶峰前的暗涌。注视人间的机械手,机械眼在图恒宇眼里印进同一幅画,极度发达的科技水平,可是每个人都想在人间找神。仿佛对于这些的普通人来说,他们的家人朋友就是因为“运气”在消弭在世间,所以只有跪下献出膝盖才能换到安全感。

 

逐月计划开始前,月球和地球是两个受力的天体,引潮力撕扯他们,也驱使着他们一圈圈规则旋转。万万年来人类就在这样巨大的割裂感和动荡间前行,图恒宇也向前走着。

 

他从回忆中收回思绪,盯着自己尚显稚嫩的脸。这简直是他的缩小版——他苦笑起来。小图恒宇只是还未被光阴雕刻,人事和变故已经如期而至。

 

又一阵脚步声响起。他转头,看到一个步履款款的中年人。

他揉揉眼睛,看到手从眼眶间穿过。

 

是……马兆?

 

是马兆。

这个名字出现在图恒宇灵魂的湖面上,荡起一阵悲恸的涟漪。

他皱起眉毛,略吃力地跟上马兆。

 

他很快发现即使他不迈腿,也依然有一股力量将他推向马兆。这种趋势无法遏制,于是他尝试放空自己,只是跟随。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跟随马兆还是他的本能。

 

只是跟随。他看到马兆走向小朋友,从兜里拿出一个木刻的小地球木雕。他不明白,他生前第一次见马兆是在十九岁,在导师办公室里见过一次。在这之前他们绝无交集,他也没有一个这样的木雕。实木制品都很昂贵。

他有些吃力地坐在桌子上,听到马兆说,送你的,生日快乐。

 

他又想起在他和马兆几十年的交涉中,马兆也没对他说过生日快乐。

这样他排除了“这个地方是他弥留之际幻想出来的空间”的可能性。因为他脑海里从来没有贮存过马兆说祝贺词的记忆,不可能这么行云流水地幻想一句声音自然的出来。

 

他看着那个地球。木头被削出弧度,没有毛刺,只有一刀一刀削不平的棱角。圆上的棱角,拿起来想必会硌手吧。图恒宇看着着小朋友接过地球,把小物件举在手里说谢谢马老师。

马老师?他忍不住开始幻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他八岁,对四十多岁(看起来像)的马兆叫老师?

 

地球是实木的,没有上色,是温柔的木头色。他慢半拍回想起那个时候还不流行将地球比作小白点的比喻,而危机时代的地球形象一般都充斥着高饱和度的,矛盾激烈的撞色。如果是马兆做,恐怕真的不会上色,他还没来得及疑惑,马兆突然把手撑在桌面上,穿过他垂在一侧的右手,他条件反射般挪开,哪怕他们无法触及半分。

 

他听到马兆说,去寻找你自己的路吧。沉默半晌又说,在人间就好,在不在地球上,无所谓。

 

去寻找你自己的路吧。但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秒,刺痛感又猛地包裹了他。他措手不及,又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像为他穿上无法停歇的红舞鞋。

 

老师,穿着这双鞋,我怎么找自己的路啊。他在黑暗里大口喘着气,又开始苦笑。

2

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他闭着眼落到地面,感受到了流浪时代阳光给予人的,尖锐的眩晕感。窒息感仍然紧随着他,他试探性地告诉自己:马兆。

疼痛消失了。

 

他发现这像是一把钥匙,一道能立刻豁免他的暗语。这是这个世界的公理吗?虽然他现在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睁开眼,看到铺天盖地的白光之中有人走来。

 

是马兆。

年纪上甚至比他方才见过的马兆还要年轻许多,莫约三十出头。

马兆从他的身后来,穿过他,像路过空无一人的路口。马兆向前走到第九步,他被某种力量牵住,被迫同马兆一并向前。他垂着手,眼里只有马兆的背影。马兆一步步走,周围的景物像刚刚被渲染好的动画一样顺次姗姗来迟。

他好像知道某些新的事。他尝试着背过身去,又猛地向前,把和那个背影的距离拉近,又转身向后——

如此几次,他可以确认,他和马兆的距离必须在十三步之内,否则他就会被推着向前。他开始觉得这个空间的每条公理都充斥着一种怪诞的映射。

马兆还在向前,一栋栋建筑拔地而起,马兆就像投身入他的国度一样从容缓步。

直到马兆停下,他从背影上移开视线焦点,竟然看到他自己的背影。

 

十六七岁图恒宇的背影。

他在心里算了算,他和马兆差着十四岁,这次的年龄没有逻辑问题,但他笃定,在他十九岁之前,他绝对不曾见过马兆。在他思考间,围绕着图恒宇和马兆周围已经建起一片详实的建筑群,但这些建筑的风格都很奇怪,不是他所熟知的流浪时代或者比较多见的,从黄金时代建筑群中突兀出违和高大的金属棱角的样子。平滑的弧度,低亮度的配色,正常的高度和装横,像一片温柔的回忆,或者说往事。于是他断定,这应该是一片纯然的,只存在于老人语言描绘中的,只属于黄金时代的楼宇。

他把视线挪向上方,图恒宇背上背着两根他不认识的杆状物。他正想靠近看看,马兆就开口问,你还会打羽毛球?他的脚步闻言顿住,这甚至是一份超出他知识范围的……回忆?他盯住图恒宇,看到图恒宇的脸带着健康的红润,汗水附着在额头。

图恒宇笑笑说,不会啊,朋友带了拍,也就瞎玩玩。说完顿一下,带着笑容偏脑袋问,老师,您教我吧。

 

想,如果这个真的是他认识的马兆——他幻想出自己不但代码没跑好还理直气壮地说老师,您教我吧的情景,不太敢相信地揉了揉耳朵。

手从耳朵穿过,他想起在生前,他跑代码的地方方圆二十公里都没有纯种黄金时代建筑群,又后知后觉笑一下。

 

现在他带着开始带着好奇观赏这份记忆。马兆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瓶水递过去,手扶上图恒宇的肩,很自然地顺着少年人柔软的肩胛滑下,带出了图恒宇跨在肩上的球拍,说好啊,你和我打,我教你。

 

好啊。

这句话落进耳朵,他甚至来不及遗憾一下没能见到马兆打球的样子,又再次被剧痛包裹。好突然,他喘着气闭上眼。眼前的马兆和图恒宇和远处的建筑一样猛地化为灰飞沉入地下,他却感觉太阳光的余晕还残存在眼前。就这样,他又在一片炫光中被拽向前方。

 

3

这次,他刚感觉到双脚被风吹拂的触感,就平静地默念出马兆的名字。痛觉很快放过他,他立刻睁眼,又看到这个世界里一切实物正在生成的样貌。

只生成了半个的桌子,大摞的纸张从天而降,熟悉的地板在脚下延伸,他心中一动。

 

这里是数字生命研究所。算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这次总不至于在一个未知的地方见马兆,不等马兆出现用十三步的距离牵引他,他就转身向门的方向走去。

 

灌满风的长廊,他和马兆对面而望。只是他停下,马兆继续前行,也是向他而来。

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正面马兆,马兆的脸庞上同时流淌着岁月和锋芒,步履匆匆间,风扬起衣摆。

 

他感觉从前岁月中的畏惧,依赖一起涌上,让他迫切地想挪开眼。他摁下胸中的暗潮,看到马兆把视线放向大厅,喊出图恒宇的名字。

他知道听不见,看不见,但他就是觉得,这一声喊给他听的。于是他飘过去,小声应下。

 

有人站起,马兆的眼神焦点顺势集中到那人身上。他看过去,看到二十多岁的图恒宇越过成团的数据线向马兆跑来。他能肯定这是刚二十出头,因为图恒宇的手上没有婚戒。

马兆和图恒宇很默契,图恒宇接过老师的文件,把纸张调转方向,把手放在马兆刚刚握过的位置,点点头说,好的马老师。马兆嗯一声说,你先跟我走。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那个时候的图恒宇和马兆就像现在展现在他眼前的一样,老师和学生,带头人和助理。他的老师是一位冷静的天才,时代需要这样的人,图恒宇敬佩这样的人。于是那段被危机拉扯着长大的童年仿佛草蛇灰线,让年轻的他迫切的想跟上马兆的脚步,二十一岁的图恒宇是一簇爆燃的火苗,每粒微小火星都奋力奔向马兆。

 

马兆转身,大衣系带绕起一个低低的弧度。他冲上前去想拉住,看到透明的十指从其间穿过。

穿过,却无法握住。他抬起头,马兆和图恒宇的背影重叠在一起,他看不到马兆了。

 

当时图恒宇不知道总是处于蛮力拉扯之间会发生什么,而现在的他知道了,因为当他再次站在往事与光阴的巨大鸿沟之间,他察觉自己在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不止在心里,痛苦很快蔓延上他的喉间,他站立不稳,但仍然睁着眼,看着两个背影变成一道平直竖向的光条。他猛然又发现一条距离公理:他和马兆的十三步会在场景变换时短暂的失灵。他只好默念,马兆。

 

……马兆。

 

4

似乎已经习惯转换场景时降临在他身上的痛苦,这次他禁止自己想到“马兆”。他握着钥匙,在标为“痛苦”的门前同样痛苦的伫立着。他闭着眼战栗,他听到急刹车的尖锐声响,玻璃碎裂一地的巨响。他能闭眼,但无法用虚无的双手关闭听觉。他明白了,哪怕两次被冲进同一条河,他依然无法渡过。

偏偏他不睁眼,那些声音就一直循环,载着他不停在漩涡周围打转,直到他被无法忽视的恐惧和战栗打败,寂然睁开双眼。

 

 他睁开眼,发现他就站在马兆身后。马兆身前是一扇有窗口的门。他记得,图恒宇曾经跪在门的另一侧,用目光在门上撞出悲怆,马兆也曾在门的这一侧,用目光渡图恒宇过河。

他仍然注视着马兆的背影,第一次听清了那个只有三个字的誓言。马兆把“我负责”三个字拍在门上,挡住门后图恒宇排山倒海的泪光。

 

他苦笑,因为他发现他没法哭,有人没收了他流泪的能力。图恒宇只是在追逐马兆这件事上做的特别好,当发现命运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将他推上绞刑架的时候,图恒宇已经被推进了湍流中央。图恒宇被悲伤和巨大的不可置信砸进河床,自然失去了纵观生命的资格。

于是只好由来,由他在几十余年后幡然醒悟。原来他早就变成了他幼时冷眼旁观过无数次的人:因为他跪下,抓住了马兆的衣摆。

 

他就那样跪在一刻不停的流水间,想要在人间找神。

 

他猛地后退几步,又被马兆的十三条铁律拉回原地。是个什么呢?他是个什么呢……他有那么一瞬间疯狂地相信,他就是图恒宇数十年前落在那扇门外的一缕幽魂。

 

场景突然的变幻已经无法使他失措,他的动作在回忆那一跪的时候就已经全部流失离去。马兆。马兆。这两个字在他残存的脑海中尖叫,像一首荒诞的进行曲,逼他踢着正步,衣冠楚楚地迈向河流的更深处,行至更陡峭的天堑前。

 

图恒宇以为过了河会有岸,以为奇迹只会伴随绝境出现。只有他后知后觉地知道,过了河,竟然是更加泥足深陷的深海。

他木然看着变换的场景,重温了他失去妻女后行尸走肉的一个多月,他盯着图恒宇缠绕在脖子上的数字生命卡,开始觉得自己现如今的轻盈正是因为失去了那块脖颈间的配重。

 

 //

 车祸之后的第四十七天,图恒宇已经连续四十个小时没有睡眠,他面对着满屏的代码木然地呆坐。图恒宇不知道手上敲出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他只是一台不肯结束当前进程进行其他任务的机器。其他的事会让图恒宇无法遏制地想起车祸,玻璃,妻女…..和曾与他歃血为盟的某人。图恒宇也不敢合眼,黑暗总是演绎一切最好的幕布。

 

没有人敢靠近图恒宇,除了马兆。图恒宇枯坐在原地的第四十二小时,马兆大步走来,拎起图恒宇的领子,不管图恒宇脚步慌乱一路绊倒的物件撞在地上叮咚作响,也不管图恒宇一直在尝试用紧绷的胳膊传递给他挣扎和不驯的信号。马兆一路把图恒宇拽到办公室,稍微用力把他推到一张硬木椅子上。

图恒宇的肩膀撞上椅背,生理性畏缩一下,又顺势瘫倒在椅子上,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似乎是想叫一声马老师,但太久不说话嗓子哑极,只好低头不看马兆。马兆紧逼而上,右手攥住图恒宇的脖颈,左手挑起悬挂在他胸前的数字生命卡,顺势抵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马兆用了劲,图恒宇被痛觉激起反抗,马兆又上了力道。金属的链条压在图恒宇的脉搏之上,很快压出红色的印痕。

 

也感到肩膀一痛,像一头撞在最不堪的回忆上,痛感远大于硬木椅子。他想回头退缩,可是马兆的十三步铁律依旧束缚着他,他不得不站在原地再次目睹,目睹马兆站在绞刑架旁,接过将要凌迟图恒宇的刀,和权力。

马兆深深地注视着图恒宇,一句话说进他生命里:图恒宇,我给你你女儿的数字生命卡,不是为了让你用这根链子上吊。

图恒宇闭上眼,泪水在马兆手掌间降落。

 

他站在门边发抖,橘红夕阳冰冷地扫过他,伴随着命运齿轮倒转的轰鸣声,他一定听到某两道穿越时间的声音逐渐重合。

他瘫倒在门边,看着马兆又领着图恒宇出门,看着图恒宇给自己刮掉胡子,带着颈侧还未褪去的红痕,穿戴上黑色衣装和领带;看着图恒宇出席妻女的葬礼,许多人围绕在图恒宇身边,用眼神怜悯着他。但许多人中间,只有看着图恒宇跟在马兆身后,又一次从人间复生。

 

太阳熄灭,人都散尽,图恒宇告诉马兆,他不想回家。图恒宇拽着马兆的衣摆,低声说害怕。月光斜切而下,像一纸苍白的遗言。

 

 

他飘到马兆身边,终于有机会细看这个人的脸,发现马兆眼里正抽枝拔节着一种全新的东西,他想,马兆一定不会畏惧一个精神濒临失常的年轻人,也许此时此刻,他的马老师只是被学生厚重的哀伤绊住一下脚步。马兆的手臂穿过,轻轻拥抱了图恒宇。

于是马兆说,那你来吧。

 

开始痛恨,是谁没收了他流泪的能力。

 

这次的经历很漫长,不像前几次,只呈现给他一个瞬间。他看着图恒宇跟随在马兆身后,按部就班地把自己放进马兆为他框定的人世间。马兆给图恒宇放了假,图恒宇住进马兆家的客房。图恒宇甚至没有一次激烈的反抗,哪怕是第一天睡前被马兆取下数字生命卡,他也只是怔忪地坐起,慢一步摸上颈间仍存的印痕。马兆紧盯着图恒宇,却看到马兆微微抬起右臂。

 

他又恍然,直面生死后的人都会像一片中间态的乌云,谁也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带来暴雨,也不知道这朵乌云会什么时候散去,人怕暴雨,怕电闪雷鸣,于是纷纷逃开。没人敢靠近图恒宇的时候,马兆走来了,注视着马兆这个提防的动作,才知道马兆走向他,是一直做好了淋雨的准备。

 

他哭不出来,否则黑暗里一定会下一场暴雨,他看到马兆拉着图恒宇在雨幕间奔跑。

 

其实他能回忆起那段时间的经历。他恋痛,但又惧怕保留回忆——早上上班时候马兆会把数字生命卡从图恒宇胸前取下挂在自己领间,图恒宇会发抖,马兆会与他额头相抵,手掌轻轻从他后背顺下,然后低声告诉他,要等我回家。

要等马兆,回家。

 

马兆家很整洁,甚至没留下什么马兆本人的痕迹,图恒宇无事可做,所以总是坐在客房的书桌边发呆。马兆下班的时间不固定,会经常性的加班,图恒宇不怎么会做饭,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在望眼欲穿,等待马兆回家。而每当马兆或戴夕阳或披夜色回到家,图恒宇会慢慢起立,用目光逡巡眼前这个人。图恒宇不说别的,只叫马老师。马兆笑笑,图恒宇,不欢迎我回家?于是图恒宇就抬起头,看着马兆胸前的位置,又什么话也不说。

 

站在马兆身后,又一次恍然大悟。马兆其实是说,这里可以是他的家。而他坐在桌边,他只是开始思念。

 

奇怪的是,当这段往事在他的脑海里完全浮现,眼前的家具陈设,连带着马兆和图恒宇全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他睁着眼睛,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眨眨眼,里外都是黑。黑暗是演绎一切最好的帷幕。于是他无法自抑地,想起那段往事之后的,某一个……无法复刻的夜晚。

 

//

图恒宇很快重新回到所里,同事们有些惧怕他,但也更多怜悯他。每一句小心翼翼的“图工”或是“师兄”都让他生出苦笑的冲动。只有马兆,仍然像从前那样简短地叫他——

图恒宇。

 

一个月,两个月,图恒宇似乎变回从前的样子——除去中午不再吃从家里带的便当,而是跟着马兆同去接受食堂的磨难,他好像真的已经从巨大的变故中复原。但知道图恒宇身体里那台不停啃噬血肉以运转的机器还在轰鸣,他不断编写,改进,整合女儿数字生命卡中上传的信息,从底层到建模,图丫丫变成了与日俱增的代码行数,图恒宇仿佛又见证一次女儿的诞生。一切的矛盾,立场和伦理问题他都不去想,他也不敢想。

 

三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图恒宇半夜敲开了马兆的房门。

马兆打开门,看到图恒宇满脸泪水。图恒宇看着马兆,马兆在沉默中给他一个了然的拥抱。

 

马兆问,你运行图丫丫了,是吗?

图恒宇猛吸一口气。他在一周之前开始运行图丫丫,他见到女儿,被他亲自建模的女儿——甚至衣服都与从前无异。图恒宇惦念了三个多月,为之努力了三个多月,第一次的落泪之后,一百二十秒过去——图丫丫又一轮惊讶的叫喊声打断了他预备三月之久的哭泣。

 

屏幕里小女孩说,爸爸,你好。她的眼球无法大幅度挪动,她看不到图恒宇在哭,但即使知道,也没法采取任何一种形式安慰她的……父亲。因为图恒宇没有编写。

图恒宇来不及擦泪,立刻调出后台编写一段安慰人的语句。

 

于是图丫丫可以对他进行已编写好的,单一不变的安慰。

 

图丫丫说,爸爸,不要哭了,我在呢。

 

我在呢。我在呢。我在呢。七八次之后,图恒宇发现自己变成课上抢答的小孩——倒计时还没归零,他已经先于女儿背诵出那句不变的问候语。

于是他编写更多语句,发现更多问题,预设更多设定。但时间是有限的,缺陷是无穷的。图恒宇像陷进流沙里的人,挣扎地幅度越大,沙体越是不容置疑的将他包裹。

那之后的每一次,他都要努力告诉自己,他和女儿只是……只是隔着一扇屏幕,女儿是在成长,成长需要重复。

 

但一次次无意义的重复还是让他难以负荷,运行的前期,经常性的答非所问,变通程度低的语言表述,两分钟一次的从头再来——

图丫丫不是一段设置好的屏保,她不是图恒宇暖心可爱的女儿,她……她是一段段需要图恒宇构架师不停编写维修迭代的代码。她是,她只是。

 

终于有一天,一处漏洞巨大的代码将他的睡眠逼走,多次的运行适得其反——图恒宇仿佛总结出规律,量子计算机里的量子人,他能观测的只有始态和终态两点,他在量子世界中敲下的每一个字符,走过的每一段中间态,都只会让他与结果背道而驰。终于,他清晰地感觉到存在于肺腑之中那台不停运作的机器已经将他最后一丝血肉啃噬殆尽,他猛地关闭电脑显示器。

然后敲开了马兆的门。

 

马兆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一切,或者说,马兆早就为他预演好了一切。似乎,马兆总是这样全是全能。

 

于是,图恒宇做了一件当时无法解释动机的事。

他用唇齿触碰了马兆的侧颊。

 

马兆没有躲,仿佛这也在他意料之中。黑暗里,因为图恒宇突然的靠近,四目相对发生在一个极近的距离内。

马兆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知道,黑暗是演绎一切最好的帷幕。

 

一切都始于一个拥抱。马兆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低声说,冷,你穿着衣服吧。图恒宇没有手能用来擦眼泪,但他明明不觉得冷。他闭着眼,处于探索和被探索之间。

图恒宇颤抖着问马兆,马老师,别的师生,会像我们一样吗。

 

马兆失笑,这明明是一个陈述句。

所以他不回答,指尖上几分力,低声说,放松点,别夹这么紧。

说着腾一只手出来,很轻地拍拍图恒宇的后背。

 

危机时代是很难有可以称之为清静的夜晚的,窗外时不时的动响和窗帘遮不死的光斑在图恒宇五感之间跳动。马兆不厌其烦的安抚他,轻声但清晰地让他不要紧张,甚至时不时用鼻尖碰碰他的双唇。

冰冷遇到干涸,图恒宇突然低头错开,唇瓣向下寻到马兆的一瞬间,他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瞬间他的四肢都变得冰冷,只有马兆给予他余温。

 

//

即使在回忆里,月光还是像一纸遗言。

彼时的图恒宇无法解释这个造就日后一切——幸与不幸的举动,现如今的却能和彼时的马兆一起看得分明。

 

图恒宇在风声鹤唳中长大,习惯将自己的灵魂放在三力平衡的系统中——两个反向拉扯的,一个向前牵引他的。图恒宇和生在危机时代的每个人一样,渴望强有力的引导——人类需要方向,图恒宇也想定住航向。

 

于是移山计划被提出,图恒宇遇到马兆。

马兆带他看科学上的新天地,给他老师该给学生的一切教导和指令。接着图恒宇结婚生女,他拥有了每个危机时代人都渴望的东西——

支持,理解,还有爱。

 

马兆是一根引线,把他炸进轰轰烈烈的新世界,可乱世摧毁他的家庭,他的一切,让他的世界寂然收场。图恒宇无家可归了,他怀抱着理应存放着爱,满满当当的,毋庸置疑的爱的灵魂,突然无家可归。

 

月光像流水,把空荡的图恒宇冲进马兆的门,就像《旧约》之始,法老的女儿捡到盛放着摩西的摇篮,有了之后的所有人间——

 

图恒宇可能只是一个……要靠爱来牵引的胆小鬼吧。无处依靠的时候,他自然看向马兆——空荡和爱是胆小鬼的孤胆行囊和全部动机。

今夜世皆无人港,图恒宇在马兆眼中停泊。

 

好像听到马兆的叹息——图恒宇,什么时候胆子能大一点啊。图恒宇,又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好像看到图恒宇,看他的爱不得章法,看他的吻却来势汹汹。

 

在黑暗中回忆出一切的初始,马兆在黑暗中预见一切的终末,而图恒宇——在月光下接受一切的发生。

而今,他站在时间之外回看已逾近二十年的往事,才终于和马兆站在同一个起点。

 

他再次渴望流泪。因为纵观时间内外——马兆竟然一并伟大。

 

5

他结束会议,开始沿着黑暗信步而行,索性也哭不出来,他询问自己,你能笑吗?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视线所及之无尽黑暗猛地被劈裂成两半,他措不及防,顺势走进光中。

 

竟然是一间会议室。他身前黑压压坐满人,马兆坐在最中间。

他看到自己在台上作报告。课题内容是一个足够详细的提醒:这是又过去半年多,图恒宇车祸之后第一次做这种规模的报告。

他听到图恒宇的声音,图恒宇提及量子计算机编纂语言的统筹优化,他也没想到死了还要听报告,反正只要马兆在,他就没法走出十三步,不如听听重温一下——

 

很快报告结束,短暂的静默之后响起一阵有力的掌声。他还在思考三页之前的问题——抬头一看,看到图恒宇露出温和的笑,第一个鼓掌的人是马兆。

马兆牵头,大家连忙都鼓掌,赞誉之余所有有意无意的提及和惋惜都被马兆拦下。马兆看着图恒宇说,图恒宇,很棒,你做的很好。

 

一瞬间,他眼前闪过无数片段,他和马兆有规律的关系,马兆每一次冷静的“你很棒”和“别紧张”在他的脑子里轮番登场,甚至于马兆今天破天荒戴的这条领带——昨天晚上就绑在图恒宇手腕上。

但马兆的安抚很有效果,图恒宇的一切都处于按部就班的状态,偶有失控,马兆也能迅速管住,第二天图恒宇看着颈间的红痕,一般会挺长一段时间不再闹。

从前图恒宇不敢看马兆,整场报告下来脸都是红的,现在的盯住那条伏在老师胸前的领带,用力笑了起来。

用用力形容而不是用大声,因为以他现在鬼魂难辨的状态没法发声。

 

他眯起眼睛后知后觉,马兆当时鼓这个掌,原来是庆祝他从人间复生。

他用力笑,笑得弯下腰,胸口却被年少的光阴洞穿。他低头看,发现组成他灵魂的重量竟然是一片片羽毛,羽毛从他的胸口飞出,洋洋洒洒一片,又盖回他的身上。

 

他抬头看天,想象出漫天大雪,想起他和马兆共度的第一个冬天。

 

//

停转前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雪是一片片承载祈愿的回忆纷飞。

 

图恒宇推开窗户发现下雪了,早饭时候说,马老师,我们去打雪仗吧。

马兆看看表,视线回到餐桌,语气没什么波澜道:迟到记你过。图恒宇也探头看马兆的表盘,时间确实晚了,于是不得不放弃。

 

一天很快过去,危机年代人们见到雪一般也只是短暂的惊叹,而后还要投身到未知的前路上。数生所门口被踩出一道道泥印,繁忙更甚的交通状况和一天都不停歇的喇叭声很快破坏了南方小朋友图恒宇对雪的美好幻想。

 

晚上下班,天黑得很早,路灯把光晕投在花坛边一块无人踏足的雪地上,像一片慢半拍的夕阳。天已经黑了,图恒宇从路灯身上看到太阳的温柔。他来到车边等马兆,闲的无聊就呼呼手,开始在车窗上写写画画。

雪还没停,他的帽子很快变潮湿,手冻的通红。

 

如果没有鸣笛和庞杂的人声,下雪的声音其实很安静,所以踩雪的闷响也很明显。图恒宇听到马兆走来,在回头之前把刚从车窗上擦出的图案抹掉。还有一部分没涂平,图恒宇感觉后颈一片毛骨悚然的冰凉,他浑身一紧,猛的从原地跳开。

 

马兆那团雪并没有扔进图恒宇衣服里,但马兆还是快走过来把图恒宇帽子里卧着的雪团丢开了。

马兆用没碰过雪的左手钻开图恒宇后背一层层衣服,低声问,图恒宇,没事吧?

马兆手温比图恒宇体温略低,图恒宇声音发抖,轻声说:没,没事,马老师。

马兆脸上若无其事:上车。你不是要打雪仗吗?

 

马兆把手抽开,留给图恒宇一个背影。路灯底下的人造夕阳还发着光,2039这年,马兆给图恒宇下了一场沸雪。而图恒宇在窗户上乱涂乱画——写的是马兆的名字。

 

那年之后图恒宇就上了月球,直到2044年回到地表,地球停转,北京的每天都是下雪天,雪变成司空见惯和不详预兆。十四年一晃而过,至死都未曾再遇沸雪。

所以那一年是第一个冬天,也是唯一一个冬天。

 

他依旧看着天空,慢慢结束了对自己的刑罚。他又开始苦笑。

马老师,那明明只是一场雪,可为什么之后每一年每一天,我都不曾走出冬季呢?

 

其实这是一个困扰他近二十年的问题,一如2039年的图恒宇正迫切希望着马兆将他当作一个需要盛放爱的容器。这些爱不需要指向性,不需要落款不考虑来源,他似乎只是太过空荡。毫无疑问,马兆可以给他提供温暖,托举,信任和爱。于是图恒宇倾尽所有力气要向马兆证明“他需要”,可马兆毕生都没有批改他这道证明题的过程。所以这也成为图恒宇毕生困惑的问题。

 

图恒宇至死都没有得到的答案在此刻呼之欲出。

 

一如马兆从不曾明确问出——图恒宇,什么时候胆子能大一点啊。图恒宇,又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马兆未必不知道怎能才让图恒宇改掉总是将锚点放置在他人身上的坏毛病,但这个问题显然太过绵长。

而说出“我负责”三个字,又好像只需要几秒钟。

 

马兆是个聪明人。但聪明人就不做傻事了吗?

 

甚至于马兆没有阻止图恒宇敲开他的门,甚至于没有拒绝图恒宇的吻,甚至于马兆用眼神肯定图恒宇的猜想——

图恒宇的最短路径就在他眼前。

 

于是,不出马兆所料,一切都按照他最初预想的那样跌向无法逆转的命运之中。

 

马兆没有批改图恒宇的证明过程,而是让在这一场经年的梦中恍然大悟。

马兆其实是想说:图恒宇,你的命题天然成立。

 

 

羽毛又腾空而起,羽毛很轻,却是图恒宇生命无法承受的重量。羽毛一瞬间增多无数,他坚信图恒宇一定有着世界上最离奇的死因。

溺水时肺部烧灼剧痛,图恒宇用怀抱煎熬着2039年的一场沸雪,慢慢在无数羽毛织就的悲痛中溺亡。

 

他又向前走,视线所及之处都化成白色,他走向月球。

 

6

女儿在他登月前就有了自我意识,算力壁垒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图恒宇能在一次次重复中看到图丫丫的正常,却更难说服自己女儿不只是一段段依托于计算机的代码。

 

图恒宇又合上显示屏,可是这次没有一扇通往马兆的门等他开启。

所以在月球上的几年,图恒宇大部分时间是在冬眠中度过。和马兆再见,图恒宇甚至是以一场幼稚的开卷考试为贺词。

 

想,马兆又该叹气了。

 

太阳风的到来又一次将命运转盘推出了令人发笑的巧合。图恒宇瘫倒在掩体里,预见了550C命定的报废,这是图恒宇第一次体验站在命运的上帝视角俯瞰一切的感觉,痛苦和无力已经使他难以承受。

 

原来马兆近二十年来到都处在这种感觉之中,全知带来弥天的痛苦,人的伟大在于扛起命运,马兆什么都不说,只是在隔门相望的一瞬间把他自汹涌浪潮间托举起—于是在仍处于上一场回忆余痛中的心里,马兆又伟大一些。

 

风暴过后,图恒宇灵魂的旷野上刮起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沙,他被巨大的悲伤卷进马兆的舱室,马兆又轻轻顺起他的后背。图恒宇拂开马兆的另一只手。

马兆了然,于是从图恒宇含泪的眼睛深处看到飓风,扬沙和铺天盖地的黄烟。马兆也看到五年过去,图恒宇还是和从前一样。

是……毫无长进的胆小鬼。

 

马兆曾见过图恒宇在最逼仄黑暗的人生旅途中思考爱与永恒,现在又看到他在连时间都被吹散的风沙里,执意为往事守节。

马兆说,那你哭吧,这里没纸,你只能用衣服擦。

 

是透明的,就站在马兆身侧,从面前这张脸上,他竟然看到令人惊愕的悲哀。

图恒宇收回眼泪,抬头看到马兆在微笑。

 

赶在图恒宇开口之前,看到马兆身体前倾,眼底好像有什么反射出光亮。但图恒宇还是快一步,他在马兆触及他之前抢先说——

马老师,我还是想跟您做个交换。

 

马兆停住前倾的动作,慢慢拉开和图恒宇的距离。

没有人说话,也终于在二十年后读懂马兆这个动作的意图。

 

他睁大眼睛,好像在看一出最荒诞的戏剧。

他看到只差一点——圣父献吻异教徒。

 

 

他跌坐在地上,眼角滑落一滴姗姗来迟的泪。

是自他来到这个空间后的来迟,也是马兆二十年前的来迟。

 

彼时的马兆是什么心情他不敢揣摩,马兆看到他的学生,他曾寄予厚望的学生,他不惜与之共犯的学生终于还是走上歧路,走向无法挽回的深巷。

 

马兆只有两个愿望,他一想让图恒宇活在现实里,二想让图恒宇别再那么幼稚。

可是只有小朋友才需要靠爱活着,只有大人才会做心甘情愿的自我欺骗。等马兆发现他唯二两个愿望之间巨大的无法弥补之鸿沟时,一切都太晚了。

 

马兆来得太迟,图恒宇已经说出那句“马老师,我想跟您做个交换。”

于是叹息,只是叹息。

 

 

而在时间之外——这滴泪穿越无数光阴,绕过一意孤行的图恒宇,绕过万般无奈的马兆,只击中了他。

 

二十年前这场漫天的风沙里,自图恒宇的生命里,流出的是马兆的泪。

所以二十年后当他站在马兆身边,才看到风沙漫天,消磨不去一道光阴刻痕;时间摧枯拉朽将一切都损毁,却只是无比温柔的地寄给风化后的一滴泪。

 

他的泪水滑落,他似乎哭了很久很久,也等了很久很久。

他想起时间内外,马兆还真是他妈的伟大。

 

//

马兆又一次纵容了图恒宇的要求。

550A成功辅助发动机点火,图恒宇加入550系列研发团队。

 

长期驻月人员回到地表要先进入疗养机构修养一段时间,图恒宇收拾妥当出院那天,马兆站在疗养院里一个人工的小花园里等他。

 

图恒宇走过去看到一树花,生活经验不充足他并不知道那是具体是什么花,碰巧一朵还没开完全的花苞脱离树体飘飘落地。

 

图恒宇伸出手想接住一朵,低声说:马老师,它们还没开完全就落到地上了。

马兆沉默良久,突然伸手拍一下图恒宇的发顶说:是落到你头顶上了。

 

一对师徒相对无言,并肩走出小花园。

 

图恒宇想到他将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的女儿,那些在他啜泣声中结束的无数个两分钟,所以想用“一步之遥”暗示马兆。

而马兆——马兆总不能说……他一直在等他。

 

马兆和图恒宇并肩而行,又一次在心里放低对学生的寄望——

图恒宇,好好活下去。别的……也可以无所谓吧。

 

//

这是都是的回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愚笨竟至于此。

当他走在一条意义重大的路上时,他不觉得一步步能走出体悟,而直到离开那条路且终生无法再临之时——他才发觉往日有弥天珍贵。

 

他流着泪向前,泪水为他铺就一条虚假的河。

 

 

7

其实重新入职数生所的十四年里图恒宇和马兆并没有什么冲突,因为他已经再无法和马兆并肩了。

 

马兆总是说,图恒宇,你将来的路还很长。图丫丫已经死了,这就是现实。

图恒宇只回答,马老师,可我已经老了。

 

图恒宇假装看不到马兆多于他的白发,甚至还像教室里乖张的小学生一样在答非所问之后,试图给老师以还击。

 

马兆转头走开,但下次还会将同样的话说给图恒宇听。

图恒宇在深巷中渐行渐远,只是一直留给马兆以背影,这样好匿去他脸上的泪。

 

但那一天还是到来,550W的量子体积突破8192,图恒宇紧紧盯着在滑轨上移动的计算机,低头发现扬起的唇边出现两道泪痕。

 

也意识到不管是图恒宇的生命还是他的旅程都已经快要走到终点。

太短暂了,都太短暂了。

 

他尾随着还在加班的马兆一路从办公室来到镜房,看到里面的自己,感到滔天的愧疚。

他听到图恒宇用十四年的偏执叩问出的道理与马兆对峙。

马兆无数次预想的那天还是降临,于是他也自然而然说出了那句预想过无数次的话

——图恒宇,好好活下去。

 

这句话重有万钧,马兆抛开了一切立场,矛盾和恩怨,他们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师徒,同样也是一出最无法挽回的悲剧。

 

身体是透明的,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他依靠,他紧盯着马兆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流出泪水,马兆眼里露出难以言喻的悲伤,但也没有忘了最后一次规劝学生。

 

一日师百日恩,他依附马兆如此多年,竟然没有沾染上老师的伟大哪怕分毫。

马兆是聪明人做傻事,图恒宇……算不算傻的罪有应得呢。

 

马兆用半生承担“我负责”三个字的一切因果,将自己的生命隔出一块让渡给图恒宇,从没流露过半分不甘。图恒宇没学会怎么勇敢,倒是学会了怎么孤注一掷,所以后半生的每个瞬间都生活在马兆用生命为他搭建的世界里。

图恒宇不识马兆伟大,仿佛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安慰自己,他和老师最后总是应该再次并肩——他们朝向死亡,开始最后一次奔赴。

于是,他是马兆生平,最言而有信行逆旅;而马兆是他动荡半生,最一意孤行必赴之。

 

用无法自抑的悲伤触碰房间里的图恒宇。

他知道没人听得见,但他就是觉得有句话应该告诉图恒宇——

 

图恒宇,方寸人间我就此走遍,却也依然无法再触马兆分毫。但你应该再熟悉不过,有人愿倾尽其生平纵深俯就你之沟壑,图恒宇。

你何其有幸呢。

 

你……何其有幸呢。

 

 

 

他们的奔赴很快走到尽头,海水的冰凉竟然真的能具象到鬼魂身上。他发着抖,再次看到一扇门将马兆和图恒宇分开。

海水淹没马兆的那一刻他其实想到很多,比如马兆说,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然后挥挥手让他走,他听出唯一的弦外之音,是马兆贯彻始终的那句——

 

图恒宇,好好活下去。

图恒宇,活在现实里。

 

比如图恒宇叫出女儿的全名,指引她记住三万个随机数字。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图恒宇就已经自愿放弃了他十四年紧盯不放的锚点,图恒宇环顾四周——

图丫丫与他的距离是无法逾越的生死,马兆和他的距离同样也是……无法逾越的一门。

 

他终于无师自通了多年前马兆与他相隔一门时的选择法。

已经通向命中注定的结局,于是马兆在二十年前选择“我负责”,图恒宇在二十年后选择马兆。

 

他来到马兆后方,背过身,说出了图恒宇一生都没能说出口的一句话。

 

马老师,其实爱没有多伟大,爱不能拯救世界,不能让在意的人死而复生。

爱其实简单不过,只是一个拥抱的托词,一次交吻的借口。

 

但是马兆,依然是图恒宇毕生的航向。

 

他不想转身,只好幻想出图恒宇向下坠落的样子——

手臂上扬,腰身下陷,图恒宇仍然在渴望一个拥抱。

 

马兆走过唯一的一条朝圣路通向死亡,而图恒宇毕生唯一拜过的神是马兆。

所以图恒宇,这次拥抱海水,就别再害怕死亡了吧。

 

//RETURN 0

他醒来,发现自己依然没有消散。

他听到自己说:我是先遣一队的图恒宇,正在执行重启北京水下根服务器任务——

 

他想起自己是先遣一队的图恒宇。

于是,图恒宇开始思念马兆。

 


图恒宇朦胧间听到550W说,您好,图恒宇构架师,马兆先生生前在您的数字生命卡内编写了一段程序,具体来说,就是您刚才体验的一切经历的总和。

550W继续说,当前运行的版本于昨天零点五分最后一次更新,所以您似乎是,马兆先生生命的绝笔。

马兆伟大,马兆不是诗人,甚至不曾有过诗意的表白和感人的说辞,但他依旧代替光阴,把图恒宇出落得无比生动翔实。

毕竟单单“图恒宇”三个字,就已经是马兆毕生感性之至。

  

他仍在水中。

550W的机械声被水模糊:您处于溺水状态中,将在五十一秒后彻底失去意识,我对此感到抱歉,但与此同时,您已经将您的备份上传,“图恒宇”和“图丫丫”已经将密钥内容输入完毕,您即将——获得真正的死亡。

 

一瞬间,图恒宇在刚才那个空间里经历的所有事串联起来——第一次见面时错乱的年龄,第二次时一片只属于黄金时代的建筑,他无法走出的十三步,慢慢生成的景观和带有提示性的回忆内容——

 

原来是马兆站在无穷之外,以半生换他一生。

图恒宇总在想“完整”,马兆只想给他“有始有终”。

 

从小到大,从始至末,马兆甚至,一并给他真正的死亡。

……虽然这“始终”只是七天,但只恨这碎光明灭,一瞬而已。

 

图恒宇想起那场经年的沸雪——他正像拥抱一生所有至轻之痛那样抱拥满怀沸雪。

图恒宇想起风沙里的那滴泪——海水冰凉而眼泪滚烫。他又一次后知后觉:风沙只是吹干泪,时间却能风化泪。

图恒宇想起满树摇曳的花朵——想起他一生与马兆在时间之外的许多约定。他决定从这一个开始,他开始渴望真正堕入深水。

如果问他他恐怕会说——有人正等待着他,所以他要翻山越岭,他要跋涉万里,他……要做擦过那人颊边第一抹红。

红是马兆的花,也是图恒宇的血。

 

羽毛纷纷扬扬,他的泪水融进海浪。

至此,他终于一往无前。

 

 

但最后,他又联想到他一生中所有的晚来一步,只好惶恐。

惶恐马兆……是不是还会给他准点到达的机会。

 

所幸他很快就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马兆是且无他求。

因为正如550W预言的那样,51秒结束,他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与马兆重逢。

 

他的一生是瞬息,但他向前走七步,每步均有亘古之纵长。

一片片白茫茫,他用失焦的双眼目睹神迹。

 

于是第七天,有神重降他人间。

 

其实有一条虚实同一的公理,图恒宇仍然没有发现:马兆身后他无法走出十三步,但在老师身前——光年之长,马兆未设一阻。

只是,图恒宇从来没有尝试过走在马兆身前。

死亡也不例外。

 

-fin-

 

敲下最后一个字,耳机里《Daylight》厚重的鼓点归于寂静和女声的吟唱。我想起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但雨还没来,我倒是先落了一滴泪。

 

好了!作者要去夺回被马图抢走的睡眠时间了!或许谁可以给小图总结一下“马兆是神的几条证据”!(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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