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檐枝

@行星巷道

【马图】月光塌缩

 /胡编乱造成分有

/私设有 共8k4

可以配合bgm《孤雏》食用

  

/光阴不相信永远

只相信彼此交错的那一瞬间/

  

0

图恒宇有时觉得自己是一尾小鱼。

所以他才会经常被脱离水体的窒息感裹挟,就像被冲上浅滩无力反抗的鱼,只能躺在乱石堆上呼救。

 

就比如现在,月球发动机试验基地里,马兆站在他眼前,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感。

”图恒宇跟我,我们一组负责550c的系统运行。“

 

准确来说,马兆是站在十几人的眼前,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没有分给图恒宇一眼。

图恒宇接着感觉到冷空气进入肺部,他好像可以正常呼吸了:“好的马老师。”

随着他开口,有人投来目光。图恒宇还没换下冬眠仓专用的短袖,垂下目光看着领口位置。

那是图丫丫在的位置。

 

1

“爸爸,这道题怎么解呀?”

图恒宇觉得他在演戏,不止给要像重复台词那样对女儿重复,也要演给坐在一边的老师看。他的表演有些过于拙劣。马兆太懂图恒宇了,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他和图丫丫对话,就像在打一个谜底已知的简单谜语。马兆起身,图恒宇也知道这很幼稚,慢慢垂手站起来。

马兆不用细看也知道现在的图恒宇是什么表情。按马兆的经验,如果这个时候摸摸学生的脸,那一定是滚烫的。

不过马兆还是调度出一个细致的眼神来扫描图恒宇。他说:“图恒宇,抬头。”

马兆探寻的眼神从镜片后面奔涌开来,屋子太小了,也太安静了,那个眼神很快淹没了图恒宇。于是图恒宇看着马兆,也只能看着马兆,他已经忘了怎么给自己寻找借口,只是觉得刚走不远的窒息感又回到了身边,马兆是浅滩,而他又变成了挣扎的鱼。

 

图恒宇有很久没有见过马兆了,在他的脑海里,有很多东西能代表马兆。比如计算机平稳运行时发出的轻响,又比如月球上错落斑驳的山,他觉得它们像马兆的眼睛。

图恒宇现在觉得那种眼神像月光下的湖水,湖是死湖,反光的颜色未知而危险。他又回过神,月球上看不到月亮。

他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与马兆的对视中,细汗浸湿了领口,他心口一空,发现图丫丫不在胸前。于是图恒宇开始发抖,他感觉有些恍惚,艰难地又将目光放回550A接入数字生命卡的端口上。

 

图恒宇败下阵来,而马兆只说了一句话。

 

2

还是在这个房间里,他们经历了一场寡言的交锋。图恒宇告诉丫丫回去就看她,马兆叫他不要得寸进尺,两台550都在马兆身边,像两口沉默的棺材。图恒宇一边咀嚼着这句“得寸进尺”的含义,一边想放声大笑。

于是他沉默地笑,笑得流出眼泪,喘气声惊动了马兆。马兆回过身,图恒宇正看着窗外白花花的月壤表面。

马兆看着他,图恒宇没有移动目光。月球上看不到月光,但每一束亮光也都可以是月光的映射。图恒宇不看马兆,但他灵魂中的相当大一部分也都是马兆的映射。

3

于是图恒宇不断摩挲着数字生命卡上图丫丫的名字,很快坐到桌子上说,马老师。

亮光把他的眼睛照的明晃晃,像两颗孤单的星球。

“图恒宇,你日夜不分了吗?”,没有得到答复,马兆沉默半晌:“这个时候?”

图恒宇坐着,努力想找到什么背景音替他回答。可是没有,他只好又说:“马老师。”

 

 

三个字的发音听起来有些费力,事实上图恒宇也确实几乎要被自己压倒。马兆低头看了看,慢慢把手嵌入图恒宇攥着图丫丫数据卡的指缝间。图恒宇有些陌生,索性闭上眼,感受到泪和一双他无比熟悉的手。

于是事情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发生了。图恒宇发现他靠这种方式找回了对马兆的记忆,又有些想笑。于是马兆又不再是月表的山,月光下的湖,又变成了他的持有者,他的马老师。

图恒宇开始沉浮,慢慢向马兆坠落。他眯着眼想从前的马兆。图恒宇不会错过马兆在月球上第一次看到丫丫时微颤的手。马兆总是这样,常年挂霜的松树,但图恒宇相信他为科学而生的灵魂是热的。但雪地里失温的人不能烤火,哪怕他的心脏无比炽热。所以马兆青年时代的喜悦和骄傲都只好向内做功,全都讲给自己听。图恒宇与马兆共事的时候感觉过这种温度。有的时候马兆会快走过来问数据,以一个前倾的姿势贴住外侧的图恒宇,手向前够,越过他去找里侧的师哥。马兆离开他,有些余温,图恒宇的心热起来。马兆不是没有心,不是仿生机器人,他只是舍弃了不需要的情感,显得有些冷静过头。

图恒宇发现自己仍然记得那个时候马兆身体的温度,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被余温灼伤。凭借这半点余温,他一点一点捡起和马兆的曾经,尽力把它们串联起来。

 

马兆力道重了一些,图恒宇开始发抖,流下泪来的时候,他也回忆起有一次,马兆好像没有那么冷静。

4

几年前图恒宇失去妻女,整个人飞快的萎缩下去。他的灵魂裂成两半,有一半放在女儿的数字生命卡里,被他挂在胸前。另一半好像粉碎在地,一直找不到寄托。

马兆说,我负责,就此把图恒宇接在怀里一次。图恒宇像一具空白的躯壳,仿佛有一盏什么灯长明不灭的在面前煎熬着他,那灯的尽头是马兆。

 

很多年后,马兆都没能忘掉图恒宇的泪水。他曾经跪在地上把手抓在马兆胸前,似乎想用血建立一个歃血为盟的誓约,马兆托起他。于是图恒宇又回到女儿身旁,滴答滴答,他已经得到他的判决。滴答滴答,心电图示数归零,图恒宇先转头去小窗口寻找马兆,然后把视线放回550A刚好完成的记忆传输进程上,眼泪终于落下来。马兆看的不清楚,但那滴泪着实惊心动魄,牵着马兆心中一动。

再后来,图恒宇把数字生命卡挂在胸前,带着马兆走进面试领航员的暗房,坐在桌子上说,马老师。进房间的最后一眼,图恒宇看到月光。马兆坐在椅子上好久,真正站起来伸手的那一瞬间,图恒宇又一滴泪落下来。

 

后来是鼻息交缠,图恒宇的另一半灵魂被灌入马兆的气息——就像上帝创造亚当那样。他们的第一个吻很安静,图恒宇坐在桌子上仰头看马兆,突然使劲向上一下,唇瓣碰到马兆嘴角。重力使他下落,马兆突然勾住他的脖子。图恒宇至今依然记得那种感觉,他的每一下脉搏都向马兆倾斜,一下一下放缩着他和马兆手掌间的距离,是一种极压抑的跳动。马兆向上托起他,重复并加深了这个吻。

一个真正的吻。

 

马兆像一张网,又一次接住下落的图恒宇——然后把他托起。

 

马兆松开他,开了今晚的第一次口,长时间的沉默让这句话哑的要命。他问图恒宇,我现在在看谁。

没有月光,图恒宇抬头,马兆的眼睛里正盛放着他。

 

图恒宇触电一样跳开眼神。可是四面八方,他撞进无数个马兆的视线中央。于是证明,马老师最像人的时刻也就是这样——没有俯身,没有剖白,只有一道躲闪不开的目光。

马兆为他定义了这一刻,属于马兆的图恒宇就此诞生。

 

再往后,图恒宇又发起抖来,带动桌腿摩擦发出声响,图恒宇一直攥着马兆的手腕,跳动的脉搏让他一直清醒着醉倒。

马兆抽一口气,图恒宇,你的手在痉挛。

图恒宇答非所问,马老师,我们,心跳共速。

说着抬起马兆空闲的那只手的小臂,似乎在向他展示这个全新的发现。

马兆叹口气,又轻轻亲亲他,动作不熟练,但相当像模像样——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计算机正常运行的低分贝嗡鸣和马兆的叹息构成一种矛盾。而图恒宇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有两个灵魂粒子正在宏观中相撞。没有月亮星子,他们是唯一的见证人。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马兆的低喘和图恒宇的哽咽。

 

在黑暗与黑暗的叠加态里,马兆开始想象窗外的月光。

月光排山倒海,不知是谁的映射。

只知道这般排山倒海里,也包含着谁的寂静无声。

5

图恒宇把思绪放回到月球上,马兆依然在他眼前,只不过这次他没哭。他睁眼直视着马兆喊,马老师,马老师。一声一声,马兆顿了一下,很快给他一个以堵嘴为目的的亲吻,说图恒宇,别叫老师。

图恒宇抓住时机,在马兆俯身的一瞬间将泪落下。温热的泪水很快融进他们相贴的皮肤,于是图恒宇想,这算是一个标记。

马兆迅速闭眼,用眼睑接住了图恒宇的泪。

 

他们在对视上有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合适地规避了四目相对。结束之后马兆开始擦手指,图恒宇仰头看着天花板,感觉某些新的余温开始在身体里蔓延。

天花板是灰的,窗外有光投进来,组成发光的色块。图恒宇竟然也觉得那像马兆的双眼,是一片低温沸腾的湖,他穿着衣服在湖水里泡澡。

水不冷,衣服粘在身上让他感到难受。

 

 

6

月球发动机试燃成功 ,人类文明找到方向,图恒宇没有,他仍然跟在马兆身后。

 

十四年很快,他们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黑暗仍然是他们的秘密,他们在黑暗里拥吻,跟随,以及沉默。马兆会踩他,掌控他,图恒宇身上只挂着数字生命卡,卡片一上一下,像一丛什么颤抖的植物。也或者有的时候在白天,图恒宇会闭上眼睛,这样他就拥有了最低廉的黑暗。

 

图恒宇索要,马兆赐予。图恒宇仍然保持着从前的语言习惯,喊马老师,然后又闭嘴不说话,只是看着马兆。图恒宇可能是觉得:如果马兆不能立刻全身心地读取他,哪怕再细微的一瞬间,也算马兆延续对图恒宇控制权进程中的卡壳。

马兆当然也能猜到这个想法,但他觉得图恒宇幼稚。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有时候马兆看到550W也会微笑,图恒宇好像又没有那么孤僻。月亮离他们越来越远,图恒宇却时常觉得命运在一步步走近。

 

也有一次在图恒宇家,马兆摘掉了他胸前的数字生命卡。透过图恒宇家的落地窗,月亮依旧在远行。图恒宇胸前的重量不再牵引着他,他感到极深的不安。于是他开始和马兆说话。

他说马老师,您操纵着我的一部分灵魂,是想把他变成您的祭品吗?

马兆摇摇头说图恒宇,如果一段代码能自己正常运行,我不会插手。如果他出错了,我会查找纠错,但作为我编写的代码,他总是可以自主运行的。

 

图恒宇明白,至少在这件事上,马兆并不喜欢驯养,但他永久拥有着图恒宇割让灵魂的一瞬间。

 

马兆给自己的去中心化做得很成功,他可以同时是无数个马兆。比如他放任自己的一部分用来安慰学生图恒宇,又比如前一天晚上他和图恒宇耳鬓厮磨,第二天起床上班又冷淡依旧。

但图恒宇的生命是由无数瞬间组成的,正是这些瞬间使他成为图恒宇;而马兆永远是马兆。

 

马兆并没有强迫图恒宇做什么,或许是他知道图恒宇会自己走向他。所以甚至会在需要的时候帮助图恒宇保管并梳理一部分。比如现在,他们在图恒宇家的沙发上继续这个进程。

 

他们的第一个晚上,当时一无所有的图恒宇以为那部分是马兆救他的代价,于是自此裂成两半,一半用来存放图丫丫,另一半无偿赠送给马兆。

马兆捏就了图恒宇的一部分,帮他纠错,而后将他归还。但图恒宇没有收,或许从某种意义上,他不愿意接受:“他的老师已经对拥有他的灵魂这件事毫无兴趣了”这一事实。

图恒宇确实太幼稚。因为事实上,甚至都不需要马兆伸手,图恒宇就会自己走来献祭。

 

月光长长,高悬在窗外。

图恒宇一直认为,从丫丫出事那天起他就不再有感性上的泪水了。但有时候马兆会

在距离贴的极近时为他舔去生理泪水,图恒宇总是觉得这种时候,算是把他和马兆归入同一条河流,是他的一种慰藉。

现在他想让马兆这么做。

于是他说马老师,舔。

马兆真的俯下身,冰冷的吻落在他脸上。

 

那天晚上之后,图恒宇再也没找过马兆。

7

终于,图恒宇上传了图丫丫。曾经两个粒子的碰撞引起的连锁反应浮现。

图恒宇走入大楼前抬头看了月亮,月亮上有他的很多的回忆。月亮也像马兆。

 

他和此刻抬头望月的无数人一样,没想过这会是最后一眼。

 

图恒宇站在这间黑色的暗室里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兆。规则的几何形状一层层折叠倒影,图恒宇向上看,感到世界被他颠倒,他终于能正视丫丫。

他也知道马兆来了,单向的玻璃,除去无数个自己,他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在这87秒之内,他终于赢过马兆一次。

由于面试特殊的要求,玻璃设计的很精妙。马兆甚至能看清图恒宇眼镜上沾到的泪水,一时间忘了自己在照镜子(2)。于是在这87秒里,马兆顺应了图恒宇的要求,服从了同图恒宇的“要挟”,让这位在玻璃罩子里无知无觉的父亲在女儿面前作为一个完整的“图恒宇”而存在。

 

倒计时的87秒里,图恒宇看不到马兆,但他想象着马兆在的位置。他知道自己永远赢不了马兆,甚至上传图丫丫也在马兆的意料之内,不过图恒宇知道,对于马兆这种全知全能的角色来说,只要有一件事超出他的控制——比如现在,马兆要为他拖延97秒,就算马兆输。相反的,对于图恒宇来说,他可以一直带着马兆的印记,但只要一次,他真正成为自己,就算图恒宇赢。

马兆人很好,他理解图恒宇略显幼稚的胜负观,于是为表尊敬,顺应了图恒宇的要求,让这位在玻璃罩子里的父亲在女儿面前作为一个完整的“图恒宇”而存在。

在他和马兆二十年余年的交往中,图恒宇终于赢了87秒。

 

随后图恒宇倒地,马兆进入房间,环视许久——捡起了沾着图恒宇血迹的一片玻璃碎。他推演图恒宇的习惯开始作祟,他想,图恒宇眼角破裂的两处将会构成一个“//”字型的疤痕,就像计算机代码后连接注释的符号,对代码本身没有实际影响,只是起到解释代码,方便维护纠错的作用。

马兆旋转那片玻璃,短暂地笑了一下。

 

8

再见面,又是在一个逼仄黑暗的环境里。他们隔着一扇玻璃,马兆的眼神又让图恒宇想到月光下低温沸腾的湖水。

图恒宇听到马兆说地下城的名额被取消了,那一瞬间他无比希望击碎面前的玻璃,也许这样就能最直观的看到马兆真正的想法。

如果图恒宇能看到马兆转玻璃时露出的那个笑容,他一定会知道老师在想什么。

他们总是这样,互为最懂对方的人。可惜可喜。

 

当然也如马兆所想,图恒宇眼角的伤痕构成“//”的形状,真的像一行浅灰色的批注,于是微弯嘴角。关于他在笑什么,他又和图恒宇想到一起。

也许没人知道马兆所长到底在想什么,但图恒宇知道,不仅知道,甚至还能把他的想法具像化。分别作为数字生命曾经的研究者和一位父亲,他们有同样的终点。于是他带着马兆的那部分一起,上传了图丫丫。

也许图恒宇也想以此挣扎。

但在马兆看来,图恒宇这种不顾一切的反向挣扎,正构成马兆人生的注脚。

他们总是这样,互为最懂对方的人。可惜可喜。

 

接下来他们开始对话。

“有意义吗?”

“对丫丫来说,意义重大。”图恒宇双手交叉靠上椅背。

“拥有了七十年生命的图丫丫,不知道是天使还是恶魔。”马兆眼神怜悯。

图恒宇感觉他有一本专门为马兆写的字典,有时候查找还会遇到词库不足的情况,但马兆好像不用依靠任何东西就能看透图恒宇。

比如他说天使和恶魔,然后拿出图丫丫的数字生命卡在他眼前摇晃。

 

图恒宇又被本能驱使了,他无法移开目光,终于明白他和马兆一直在“托起”“下落”和“接住”的进程中反复。马兆能控制每一个节点,只不过这次,马兆好像拿了一把钝刀,张开怀抱等着接住图恒宇。

 

图恒宇写下名字,开始想要逃离,马兆也站起来准备离开。

“马老师,我真的有罪吗,您要这样审判我。”图恒宇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尝试在“马老师”这三个字后面加上一句连贯的话,“该被审判的人,真的是我吗?

马兆微笑:“图恒宇,上帝抽出亚当的肋骨为他制造夏娃的时候,可从没觉得自己有罪。”

 

图恒也站起来。隔着玻璃,他们又在照镜子。

9

再没有月光了。图恒宇深呼吸,把女儿的数字生命卡放在手心里。因为来自马兆,这张卡还是冰冷的,图恒宇又开始发抖。

马兆在敲更衣室的门,简洁有力,没有自报家门,但图恒宇知道是他。于是他说请进,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他有点猜不透马兆来找他的意图。

 

如果用敲门这件小事做一个比喻,马兆的表现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会持续一种有规律的节奏,直到图恒宇来开门。而图恒宇只会敲一下,然后说马老师,我是图恒宇。只敲一次,只喊一声。

 

图恒宇突然想主动一次,不等马老师来推演他。于是他走到马兆身前,他比马兆略高,嘴唇贴上了马兆的眉骨。

房间外是哭泣,尖叫,爆裂的碎片和没有月亮的天空。没有人闭眼,一个极近的距离内,他们四目相对。

图恒宇说:“马老师,现在不亲,我怕我会再遗憾一次。”

过了一会儿,图恒宇才感受到马兆眨眼,呼吸,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主动权又回到马兆手中。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马兆拉着他一起蹲下,以一个极轻柔的动作吻了吻图恒宇未愈的左额。贴的很紧,吻得很轻。准确来说,像第一个晚上那样,他们只是鼻息交织,可偏偏都控制不住心跳。

这次不用图恒宇说,他们的心跳又一次共速。但这次,马兆和图恒宇一起定义了这个瞬间。图恒宇不合时宜地想,月球亟待塌缩,也许最后一缕月光会放在马兆眼中那片低温沸腾的湖水中。

 

马兆动了动,把手指挤进图恒宇紧握着数字生命卡链环的手指间,没有犹豫的,与他十指相扣。

链环把他们相连,反光摇摇晃晃,像一片首尾相接的月光。

图恒宇觉得这才是世界末日,马兆和他一起坠入湖水中。那湾湖水是月光的墓碑。

也许马兆是怕他遗憾,所以赐给他这样一瞬间,又也许是他太懂图恒宇这由无数瞬间组成的一生,所以短暂走进图恒宇的定义中为他重新证明了某个,在从前随着关系一起变畸形的问题——什么算是一个真正的吻?

 

月亮在走向毁灭,图恒宇似乎变了,马兆也仿佛已不在原地,然而此刻一转头,亿万光年的时光轰然崩塌,他们又在原地重逢。

 

图恒宇和马兆分开,心跳渐归平缓。最后的路程是摇摇晃晃的,他摇摇晃晃的命运被拴在同样摇摇晃晃的直升机上,也许是一种相对静止的频率,图恒宇前所未有的平静。

 

冰凉的金属链紧贴着他的胸膛,那是一件铭刻进他生命的圣物,而他一生的航向,此刻就在他身旁。

于是图恒宇说,抱歉,我不知道写给谁。

10

图恒宇依然跟着马兆,“跟随”好像是他的人生词汇,不过宾语永远是马兆。

黢黑的海底,潜水服能抵抗外界的水压,但不能消解人心中的恐惧和颤栗。

 

久违的,图恒宇露出一个很轻快的笑容:“马老师,这是什么。”

马兆斜他一眼,语气是典型的马兆式平缓:“这是带鱼,他们站着睡觉。”

 

于是我们知道,走进生死未卜的暗夜前,图恒宇依旧保持着遇到问题问老师的优良习

惯,而马兆依旧会回答他。一个简单的问题, 同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没有差别。图恒

宇会问, 马兆会答。

 

只是他们,也只有他们。

可惜此时天空太悲壮,某晚月色太仓皇,这一瞬间又实在是……太过短暂。

 

沿途图恒宇又见到血,见到濒死,见到无数机器轰鸣。他依然跟着马兆。

马兆的语速很快,图恒宇已经空不出时间思考,马兆走进那扇门,图恒宇没有回头。

 

进度卡住,图恒宇喊马老师,进度继续,图恒宇也喊马老师。一切似乎又走向正轨。直到马兆大声喊他:“图恒宇!我腿卡住了!快来帮我!”

 

死亡很快,或者说水位上升的很快,马兆最后一次把手伸给他,然后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告诉他:

没有人的文明,没有意义。

 

图恒宇无法读取这句话的意义,又或许他太懂马兆,太懂这句话的意义。

总之马兆的名字陡然变红,图恒宇继承了老师的心跳频率,心率飙上一百五。

总之图恒宇带着眼镜,自此怎么也看不清马兆。

 

命运没有给他悲伤的权利和时间,他像冲出航站楼即将归乡的旅人那样冲回550W旁边。命中注定的,他操纵着双手打开装着数字生命卡的盒子。

盒子打开,他知道了之前马兆那个“天使还是恶魔”问题的答案。

也或许他一直知道,只是不肯放弃这个拴住他十四年之久的灵魂锚点而已。

 

无论如何,他说图丫丫,记住它,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记住它。

 

像他和马兆之间没有告别一样,他什么都来不及说了,海水已经行至身前。

 

世界上的很多地方,无数颗心脏在同时熄灭。比如此时此刻,在深海下的北京根服务器旧址,一位叫图恒宇的小队成员身上同时消失了两段心跳频率。

 

150———0——————

 

…………

11

最后的时候,图恒宇在想什么已经不可考,但通过常识我们可以知道,他大约会在五分钟左右的大脑空白中溺毙。

空白意味着那个时候他的大脑将是一块很好的幕布。我们可以重新演绎他和老师马兆的一生。

 

他们很像,但图恒宇和马兆之间也有很多有趣的区别。比如许多年前手术室外,图恒宇用双手拽着马兆的白大褂,鲜血弥漫,却是他的泪最动人。而就在刚刚,马兆手上带着队员的血,他不在乎,只是扶正通讯器,苍白耳廓一抹红,鲜艳的不像话。

面对死亡,图恒宇用泪,马兆用血。

 

图恒宇一生中也有很多部分无法和马兆分割。比如图恒宇丧妻丧女,他两次拉着马兆,马兆都接住了他。比如在月球上,在面试领航员的房间里——马兆好像一张网,每次都能接住图恒宇。

不过这次没有,图恒宇只能缓慢地沉入水底,没有马兆在等着接住他。

不过图恒宇的心脏在接入图丫丫的不到三分钟内就停跳了,也或许是他已经不再需要这张网,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于在人生的跳台上一跃而下。

 

图恒宇的生命是由无数个瞬间构成的,其中有一个权重相当大的——“跟随”。

但不知是第一次的“跟随”太匆忙,还是图恒宇给马兆打的标签太可怖。一切回归深水中的静谧,最后是图恒宇大半生都在假想跟随的那根手指,和最后差之分毫没能以平等姿态牵到一起的双手。

可惜图恒宇一生中的瞬间太简单,同时又太短暂。

 

差不多走到末尾——死亡已经太快地拥抱了图恒宇,于是图恒宇把数字生命卡抵在唇边:与人间的最后一吻,他献给女儿。随后一跃而下,邀请马兆最后一次与他共沉沦。

 

再做一个比喻——如果马兆是一颗行星,图恒宇绝不会是他伴生的卫星,而是一位被引力俘获的访客。可惜图恒宇比较倒霉,经过某些推算,他发现自己不仅被捕获,很大的可能还将在未来撞向马兆。

本来寻死的路走的按部就班,好巧不巧,几颗来自月球的碎片又加快了这一进程。

月光塌缩,生命湮灭。

 

不过图恒宇,本来就是要奔向马兆的。他用了十四年走向风,走进呼啸,终于见到马兆。最后他们沉默在同一片海域前,曾为对方定义了一个详实无比的瞬间。

 

最后让我们回到一开始的命题:

可能图恒宇真的是一条上岸的鱼,但马兆没有水,于是给了他一生的潮湿。

 

12

好吧,图恒宇肯定也知道自己错了,他肯定不是一条鱼。

鱼不会溺水。

 

- FIN-

 

(1):歌词来自《风中奇缘》

(2):那个时候马兆眼镜上也有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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